文／嚴蓉蓉，55級
景校長，皮膚白皙，氣質清雅，雍容大氣。微胖的身軀，長年穿著一襲深藍色旗袍，圓圓的臉上總是掛著淺淺的笑，說起話來輕聲細語，一口京片子悅耳動聽；走起路來緩步徐行，從容穩重，我後來再沒見過她那樣的女校長。她很重視女孩子的儀容舉止，而她本身就是「大家閨秀」的典範。那時沒有早自習，記得一天我匆匆忙忙趕到學校，升旗鐘聲已響，我把書包往牆腳一扔，便急急跑向操場，沒想差點兒撞到正要走下台階的她。她伸手扶住我，只說了句：「別急，別急，女孩子家，別這麼慌慌張張的。」這句話一直影響我到今天：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總隨時提醒自己不要慌不要亂，保持鎮定從容，做一個優雅的「女人家」。
「學生」與「校長」總是有著一段距離，少女的我對景校長雖然喜歡嚮慕，卻只能默默仰望。好友懷台的父親是景校長多年至交，高中畢業考上師大那個暑假，懷台帶我去看甫自南女退休的校長，回來後我寫了一封信謝謝她，沒想她很快回信。信中肯定我在校參加作文演講比賽及一些課外活動時的表現，認為師大很適合我，並鼓勵我：除了本科國文，更要輔修教育系的課程，還要把英文學好，為將來更寬更遠的發展奠基。我感動莫名，因為沒想到我的校長「看見」了我。
1976年寒假，在台北任教的我因罹患急性肝炎返家休養，癒後家人不願我孤身在外，於是我嘗試回母校覓教職。帶著深度近視眼鏡、身穿深灰色旗袍、樸實爽直的孟淑範校長接見我時直截了當的說：「妳完全符合我想請的老師的三個條件－南女校友、師大畢業、有敎高中經驗。可惜我剛聘了三位國文老師，等再有缺時，我一定優先聘用妳。」我失望的回到台北，沒想到，那個學期結束，她請人事主任打電話給我，經過簡單的試教，當天就發了聘書。我感謝她的知遇之情，自此展開在母校長達27年的教學生涯。
孟校長對老師是嚴厲的。一次校務會議中，她說聽說有老師組了個「好吃會」，猶記她厲聲說：「你們應該好好想想怎麼把書教好、把學生帶好，整天只想著什麼好吃什麼好玩，妳們對得起國家民族嗎？」話說得甚重，老師私下不免小小抱怨。一日她請我去校長室，因為我的導師班某位科任教師被學生家長投訴，她找我去了解情況。我說明這位老師認真教學的態度甚至令學生感動，只是口音較重、說話較快，可能有些學生聽不懂。聽完，她說：「嚴老師，我平日對老師們要求嚴厲，但在家長前，我絕對維護你們的尊嚴。我相信我的老師都是認真教學的，不過，關起門來，我們也必須虛心自我檢討，若確有需要改進之處，就要改進。」那一刻，我看到她對老師們的信任和尊重，也了解到一個領導人該是如何對待他的下屬。
曾是抗日戰爭時的流亡學生，孟校長有著強烈的愛國心，也重視學生的民族精神教育，在對學生的講話中總是強調「愛國家，愛民族」。一次聚會中，終身未婚的她對我們這群未婚的老師說：「你們這麼優秀，應該要結婚生子，爲國家培育優秀的下一代。」連結婚生子這等事也可以連結到國家社會，我們都笑說壓力好大喔！
初到南女時沒有教務主任，以後幾年也一直沒有聘任，後來才知：隨孟校長同來南女任教務主任的徐道星先生，在那反共戒嚴的時代，因遭友人誣告通匪，身陷囹圄多年。孟校長堅信她的清白，竭盡心力多方奔走營救，教務主任之職也一直虛位以待，數年後徐主任終於獲得平反回來，擔任教務主任直至退休。孟校長重情重義的俠女精神獲得一致稱道，大家都對她有著發自內心的敬仰。
陳永英校長是標準的江浙女子，嬌小玲瓏，溫婉細緻，媽媽型領導。她語調輕柔，眼神專注，說話時總將手輕扶著對方的肩頭或臂膀，讓人有一種被接納被關護的感覺。她任內重修校門，將原本略嫌窄小的校門拓寬許多。在大門旁側門柱上她題字「壼(ㄎㄨㄣˇ)範德門」，當時許多人唸成「壺(ㄏㄨˊ)範德門」，兩字只一豎之差，又這般文言，唸錯情有可原；至於意義，則多數人都不瞭解。實則「壼闈」指婦女所住之內室，故陳校長題字深寓「女德」之意，由此看出她有著中國傳統道德的思想，也是她治理女校的理念。
高大挺拔頗有一股英氣的石宛珠校長，天生是領袖型人物，也許氣質來自基因，因為父親是抗日英雄。她朗聲說話開懷大笑，言語直接簡要無一贅字，據說酒量亦佳，豪邁作風贏得「女中豪傑」美名。南女校風，學生是「自治」的，導師從不需到校督導學生早自習，但自石校長始，她嚴格要求導師必須到校督導早自習，此舉自然引起許多議論。然她本人幾乎每日到校巡堂，對常不到校的老師則請訓導主任委婉提醒。某次王素玉主任告知：「校長問，高三的三ㄖㄨㄥˊ（姓名中分別有榕、容、蓉三字的老師）有什麼事不能來看早自習嗎？」我聽後稍有警惕，日久，多數老師們也就成習了。「以身作則」，無論教學或行政，不外乎此。
剛強的女強人亦有柔情的一面。我的母親罹癌開刀化療時，她每見我便問候：「母親好嗎？」直到離職他就，偶有機會遇到，她第一句話仍是：「媽媽身體好嗎？」細膩心思令我滿心溫暖。
自台中女中退休後，石校長展開她多采多姿的人生新頁：剪了個妹妹頭，請個人老師學跳國標舞（還出了專輯），服裝也活潑年輕。每見她，都感到一股豐沛的生命活力，甚至遠勝小她近20歲的我。前年與詩媛及幾位老師學生到台北去看她，年逾90的她直讓我們驚艷，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卸下「校長」的頭銜，她多了幾分柔美華貴，仍是一樣直爽健談，活力不減。我暗自發誓：我也要活成她那樣的90歲。
在調來南女前，陳麗卿校長即赫赫有名，盛傳她作風嚴苛、口不留情，有「小辣椒」之稱。短小精幹的她，長年穿著一雙極高的厚底鞋，改良式旗袍多購自市場，一件數百元，一穿數年。確實，在生活中的各方面，她都是極為節儉的，甚至衣服小了，她會自己自旁側接縫處剪開，補上一塊不同花色的布，再次縫合後便又可以穿了。但是，雖是布衣素顏，在參加婦女社團活動時，處在一群精心裝扮、珠光寶氣的貴婦人中，她依然坦然自在、毫無忸怩之態，這應是內在的自信形之於外的自得吧。
1988年，她邀請我擔任學校的訓導主任（後改稱學務主任），我自一個單純的教師邁入學校行政的領域，至2003年退休止，歷時15年。於今想來，行政工作酸甜苦辣備嚐，但我從不後悔，只滿心欣慰曾走過這段人生經歷，因為我自其中拓寬了眼界、擴展了胸襟、更磨練出思考判斷和處理事務的能力；日後我常鼓勵年輕教師：不要拒絕擔任行政工作，因為那是個人學習成長、自我提升的很好的機會。陳校長不但帶我進入行政領域，更隨時分享我她自身工作的成敗經驗，教導我女性主管在工作及與人應對上的分際。我有時不明白不認同她的做法決策，她總說：「妳現在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妳以後一定會知道。」確實，有許多事，我在一段時間後陸續得到了証驗；我是在很多年之後才更加認識她的。
陳校長樂於提攜後進，她積極鼓勵主任們報考校長，許多主任在她鼓勵指導下升任校長。她也曾鼓勵我更上層樓，但我生性疏懶，又多所顧慮，還是讓她失望了，這是我對她最感抱歉的。
因為參與行政工作，更加接近學校的決策中心，我對校務的推動有了更多的瞭解。在競爭日趨激烈的整體教育環境中，學校的許多改變其實也是不得已，但陳校長個性急、求好心切、又心直口快，在與教職員生溝通時稍欠圓融，更因她的某些行事作風不獲認同，以致校內時生爭議，也使同仁校友對她有不同看法。對認真辦學的她來說，「人不能和」應該是一個很大的遺憾吧！
她退休後，我曾與她餐敘，談及往事，她感慨的說：「我29歲開始當校長，當時年紀輕，我又個子小，主任們都比我年長，為了讓他們服我，我必須強勢而為，久之就養成了習慣。」斯人斯言，不知為何，我竟感受到女強人內心的一絲落寞。
「Pink Lady」是學生們給林明美校長取的外號，顧名思義，是的，她酷愛粉紅系列的色彩。她的衣著一律是粉紅色系，最深是紫紅色；校園裡綠色的草地上，她也請總務處種上些彩色的草花。那幾年，學校辦研習會的手冊封面、校慶運動會分發給老師們穿的運動服……等，都不必太費心，只要選粉紅色系的就對了。從色彩心理學的角度看，她的內心，應該還有著夢幻的少女情懷吧！
林校長的確是有一顆愛美的心：她小心保養自己的體態容貌，每天早上吃一顆蘋果，認真參加同仁組成的太極氣功班、有氧舞蹈班，還邀約女同事公餘閒暇一起去學社交舞、唱KTV。她的外表文靜端莊，但我相信，她的內心是熱情澎湃的，無怪乎她看起來總也不老。
對學生服裝儀容的要求是每一位校長生活教育的重點，林校長對此特別重視。偏偏那幾年校園民主風起，學生自主性越強，對學校的服裝儀容規定常是心不誠服，行動上則陽奉陰違，而且改革要求日益強烈。生活管理組的教官們軟硬兼施、嚴管勤教，仍難達校長要求，為此林校長對學務處常有微辭。我個人看法，相較於品德思想大端，服裝儀容只需掌握「整齊清潔、得體適份」的基本原則即可，實不需在細節如髮飾鞋帶上做太多硬性規定，否則徒然造成學生對學校的反感對立，得不償失。身為負責單位主管，面對校長的要求、學生的不服、和自我的理念，我有著三難的處境，也因此和林校長有過幾次爭論。其人已去，現在看來，「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也許她的嚴格要求是對的。
林校長退休後仍活躍於幾個社團間。她與夫婿吳浴沂教授創辦了一個夫妻成長的團體，定期集會；南女退休教職員的聚會，他倆也都連袂參加；但凡喜酒旅遊聚餐，她大多欣然出席。無論是怎樣的場合，每次露面，她依然是套裝旗袍、脂粉薄施、光鮮亮麗，她永遠要大家看到她最好的一面。
她過世的消息來得突然，其實她生病已久，只是她不許家人好友透露消息，甚至病重時都不願人前去探視。看到一張她參加夫妻成長團體活動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已消瘦許多，病容明顯，但仍身穿白色婚紗，頭戴鑽冠，淺笑盈盈地由吳教授攙扶上台。我不禁心傷無語，林校長，請天堂安息，我們會永遠記得妳的堅強和美麗！
我深覺自己何其有幸，能與這幾位風格各異、但皆資質秀異、辦學踏實努力、接力打造南女成為一流學府的校長共事，且得以比其他同仁更近身深刻的認識她們。自學生到老師，我在南女度過人生最精華的30個年頭，歲月流淌無聲，暮年忽焉而至，生命中多少人事漸漸模糊遺忘，但是，她們——我的校長，將永遠清晰的活在我的心中。
作者為台南女中退休教務主任
Hello, My mother's name is 左誦芳, she worked at the high school for 30 years. I would love to get in touch with you and visit in two weeks. My email address is shinrusaekow@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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