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素妙,72級
魏月里老師是我的哭穴。
民國七十三年春天,我在台大,收到魏老師的一封明信片,大意是她上台北榮總就醫,「順道」來台大逛逛,想看看是否可以巧遇兩位唸台大中文系的得意門生──張惠媛(筆名章緣)和我。當時只道是尋常,完全不知台大與榮總之間所謂的「順道」,是何等遙遠而辛苦的距離,何況是一位病人。
我們都知道老師身體不好,張高三,我高二時,老師同時教我們這兩班,曾住院過,卻料不到老師薄命如斯!
三十年來,魏老師清瘦美麗的身影還不斷點中我的哭穴,思及必淚。但我從來不忍書寫也無法書寫,藉此《南女一百》的編纂機會,終於可以為老師留下一份記憶。
老師教我高二國文,如今想想,除了知道老師是師大國文系畢業,以及在醫院探病時見到她夫婿及唸國小的兒子,其實對老師完全不了解。
老師無疑是美麗端莊的,會特別疼愛我,可能是因為我比較有反應吧!高二第一堂上課,她在黑板上寫了十個字請人上去注音,我自告奮勇上去胡亂塗鴉,當然錯了個亂七八糟(至今還記得「拽」字),但她燦爛的笑容,給我無比勇氣。
上到文化教材時,她問我們對孔子的印象,也是我打破全班的沉默,大言不慚地說:「孔子講的都是平常道理,只是被他先說出來!」哈哈,這「先得我心論」又逗樂了老師。印象最深的是上到〈詞選〉時,老師刻鋼板印了幾首詞的譜教大家唱,上到溫庭筠「照花前後鏡」時,她秀出友人送的日本「前後鏡」。我後來在家中努力用梆笛把詞譜旋律吹熟,大學時帶學妹們詩詞吟唱比賽,成了國文老師後也帶過社團教過吟唱,無疑是老師下的種子。
高二時的偶像是辛棄疾和杜斯妥也夫斯基。和摰友方淑貞到醫院探病時,淑貞剛讀過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於是兩個乳臭未乾的女孩就在病榻前吵了一段「蘇辛優劣論」!老師一貫笑吟吟地看著我們拌嘴,背詩背詞。她最後下了一段持平之論:就詞而言,辛當然比較精采(這段話安慰了我);但蘇成就多元人品可愛故事特多,得人喜愛,又是事實(這段話安慰了方)。
《南女青年》當年的特輯是「讀書心得」,跑來邀稿。我當時最有感覺的是張秀亞翻譯的法文書《聖女之歌》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無法抉擇,跑去問老師。老師坦言:「其實這兩本書我都沒讀過,可是杜氏值得寫。」我當時覺得前一句話比較震撼,老師常對學生表現得莫測高深,坦言不足者少,老師無疑是誠實誠懇的。後來我當然是寫《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心得。
高三,換了老師,老實說,國文課上得很痛苦。我總編畢業紀念冊也編班版,最重頭戲的導師題辭完成後,我鬆了一口氣,步出辦公室,正好在走廊上撞見我最喜愛的黃永昭老師和魏月里老師。黃老師是我的球友,叫了一聲:「打球!」調皮地搶過去看我導師的題辭,故意大搖其頭曰:「寫錯了,是『濕地』!」自顧自直笑,魏老師看過了也會心地笑,我不懂,正看反看不知那裡錯,黃老師笑云:「最近一直下雨,所以是『腳踏濕地』,不是『實地』。」又問我刊頭畫的什麼?我比畫那些飛簷線條如何化成14,他驚呼:「你要唸美術系啊!這麼講究。」魏老師立刻正色說:「她要唸中文的。」
「她要唸中文的。」「她要唸中文的。」我高三終日頭痛,這句話響徹日夜,點醒了我。
我一直為了志願苦惱著,就成績而言,美術、歷史都是近乎滿分,美術老師明言她可以為我免費補術科,我愛歷史也喜歡歷史老師,卻討厭上高三國文。但我又深知自己想唸中文,
老師是「先得我心者」,是我真正的知音。
當了三十年國文老師,想起魏老師,還是止不住的淚,深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多麼難能可貴!接下南女一百的撰稿工作,某個請公假到彰女開會的日子,特地再南下回台南。走進睽違三十多年的母校,打開校史室9號玻璃櫃,隨手抽出一本《南女青年》翻閱,手上這本,赫然出現魏月里老師英年早逝,家屬設立獎學金的校聞,我又噴淚了!再往前翻閱,發現多篇紀念魏老師的師生文章,我直覺是魏老師冥冥之中的指引,心想:就差我這篇啊!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