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頻,56級
青春正如花,我在台南。
青春正如花,我在台南。
那年,我剛考上台南女中。由於家住麻豆南勢里的總爺糖廠,也可以通勤上學。一大早就得趕搭小火車,再換縱貫線的大火車,然後再步行二十多分鐘到校。只是往返費時,爸媽捨不得。於是,我和老同學一起在台南租屋,當起寄宿生來。
生平第一次離家,心中難免興奮,想的是從此可以獨立自主了。然而,一週下來,深知情形遠不如想像中的美妙。爸媽細心,早就和房東談好,讓我們在他家搭伙,因此吃飯免煩惱。台南女中在大埔街,我們就住在學校旁邊的小巷子裡,走路可到,也不需要擔心。只是,從此生活中的諸多雜事得靠自己張羅,哪像在家時,只要「飯來張口,茶來伸手」?這下子,我才體會到媽媽持家的不易。有時候我要添購日用品,有時候還要買文具書籍,手中的鈔票很快就都飛走了。於是,我打定主意,寧可每個禮拜回家,只要花點車錢,所有的補給品便都一應俱全。你瞧,我是因為離家,才學會精打細算的哪!媽媽倒是一向主張「當用則用,當省則省」,早早教會我記帳,好明白錢的去處。這樣的訓練,讓我一生受益。雖然節儉度日,不妄花,也不吝嗇,永享豐足無虞的寬裕。
三十多年前的台南,民俗淳樸,台南女中的學風良好,尤其重視生活教育,講究「德智體群美」五育並重。每年入冬,為迎接校慶的來到,有田徑和各式的球類比賽如火如荼的在校園裡展開,幾乎人人都得下場參與,直跑得你雙頰緋紅,如同點染胭脂。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如花朵含苞待放,當年的師長想必也已花朵來看待我們,細細培育澆灌,果然萬紫千紅、美不勝收。
老師們教起書來各有千秋,有很多老師都是學長回母校來任教,我們高一時的英文老師便是。人極美,聲音卻也極小。有一張老師的放大彩色照,就放在一家知名照相館的櫥窗裡,可見其美麗之名果然並不虛傳。可惜,只教了我們一個學期,就赴美深造去了。我們一連換了好幾個老師,都教不久。高二時,教我們英文的是黃綠雪老師,因婚嫁,由台北的中山女高轉調南女。第一節上課,對著我們咭哩呱啦,全講英文,聽得我們目瞪口呆;老師也大吃一驚,發現我們的英文程度不如遠甚。我們則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日日吟英文,總算稍有起色。黃老師有個性、不常笑,她的身材修長,留著及肩的直髮,有時斜著眼看我們,有孤高之色,也很吸引人。
和英文老師大異其趣的,是教我們國文的徐鑫華老師。徐老師熱愛詩詞、身體好,頗有男兒的豪邁之風。那時,我們每週得交書法習字,我們常漫不經心,敷衍了事。總是隨手拿起課本或找張報紙來,胡亂寫滿,只求交差了事。偏偏那陣子,韓國有一個八歲小女孩的中國書法寫得極好,報章雜誌都有大幅的報導,很引起矚目。上課時,徐老師為此很不高興的跟我們說:「書法是我們的國粹,這麼優美的文化傳統理應發揚光大,可是,妳們一點都不認真,心存應付。妳們想想,現在不好好寫毛筆字,難道準備將來到韓國去學嗎?……」老師說的沉重,我們聽的慚愧。我不知道其他同學的反應如何,只是下課後老師走了,大家還坐在位子上靜默無言。我是從那一天開始,日日習書法,長達十年之久。如果今天,我寫的字還算整潔,能得友輩謬賞,都得感謝當年徐老師在課堂上的那一場痛責大罵。
徐老師走路抬頭挺胸,精神十足,傳聞學生時代是「三鐵皇后」,頗有巾幗鬚眉之概。班上的才女瑞仙,文思靈妙,是老師的得意高足。有一個學期,不知為什麼,瑞仙的作文一直沒有交。也許,起先只是落了一篇,後來則是債多不愁,全都沒寫。直等到老師下了通牒,她也每晚趕寫一篇,在最後的期限前全數交齊。後來,我問她:「老師給了妳多少分呢?」瑞仙回答:「六十。」我想,老師不喜歡的,是她這種推託、不肯負責的態度。然而,忍心只給及格的分數,也可見老師的堅守原則、賞罰分明,即使是自己最愛的學生也絕不寬待。
其實,不只徐老師罵過我們,教數學的鄭永言老師也曾沉痛的斥責我們。有一次,碰到週末,大家上起課來都很散漫。沒想到課上到一半,老師突然宣布要小考,考的就是剛剛教的部分。結果立即揭曉,成績慘不忍睹,讓老師面色凝重。我們入學時,學校是以學生的姓氏筆劃來編班,我們班多半姓鄭。老師說:「鄭成功建設台灣,台南還有延平郡王祠呢。鄭,在台南是一個多麼光榮的姓啊!妳們班大都姓鄭,老師也姓鄭,可是妳們這麼不用功,想一想多麼不應該啊!我很失望!」後來,我們力圖雪恥,成績也大幅上揚,老師更加疼愛我們了。鄭老師教幾何,很有一套。我們最怕的是:幾何圖形裡的補助線,到底要畫在哪裡啊?老師說:「妳們不要怕,這個很簡單。注意看喔,這個圖形裡一定有一個地方怪怪的,那怪怪的部分,就是要畫補助線的地方。」啊,真的是這樣耶,我們都如釋重負的笑了起來。從此,幾何考試大捷,一點都不擔心了呢。
學年要結束時,.鄭老師不勝依依的說:「剛教妳們時,妳們最不用功,成績也最差,現在倒成了我教的班級裡成績最好的。」欣慰之情溢於言表。如今想來,仍然歷歷在目。良師教學,有如春風化雨,總讓我們感念在心。
在台南女中時,景生然校長不愧是傑出的教育家。她向來身著深色旗袍,笑容可掬,風度佳,口才好。每天早上,校長會坐著她的專屬三輪車到校,女中的學生許多都騎腳踏車上學,一見校長出現,趕緊放開車把,行舉手禮,還大叫:「校長早!」把校長給嚇得魂飛魄散。萬一出了交通事故,那該如何是好?常常在朝會時,一再的跟我們說:「安全第一!在路上遇到校長時,只要行注目禮就可以了。千萬不可表演特技,傷了身體。」有一次,段考在週末結束,大夥兒早已排定計畫,有的要逛街,有的要看電影,有的要郊遊…..沒想到突然宣布要我們留校打掃,掃完還須經過檢查才能離校。打聽之下,聽說週一有貴賓要來校參觀。甚麼意思嘛?小妮子們心不甘情不願,一邊打掃一邊恨恨的罵:「哼,虛偽!作假!不誠實!」週一朝會時,校長在台上為我們解釋:「這幾天段考,大家都忙著考試,沒有心情掃地,我也知道。既然考完了試,難道不應該把環境整理一下嗎?不管禮拜一有沒有客人來,我們都有維護環境整潔的義務。如果有客人要來,打掃庭除,也是待客之道啊!」
一席話,說得我們啞口無言,甘拜下風了。
在台南女中時,唯一辛苦的是,在冬天裡我們仍得穿裙子。南台灣雖然說天氣不錯,但遇到寒流來襲時,氣溫陡降,我們也冷得直發抖。這事聽說早有家長一再反應過,然而,校長的回答是:「在北京,冬天還下雪呢,可是,女學生一樣穿著裙子啊。」但,學校並不禁止我們在外套裡添加禦寒的衣物,我們也可以穿上膚色長襪,另外依規定套上白襪黑鞋,當然,冬天仍要穿黑裙。媽媽還是怕我冷著,手織純羊毛裙,讓我穿在黑裙裡,以擋風寒。直等到景校長離開了南女,冬天時,學生就改穿長褲了。
在南女,嚴謹的學風,開明的教導,師長的疼愛,真像是一個溫馨的家園,造就了無數的氣質美女。那些年,即使我們人在校外,身著便服,也仍然常被詢問:「是南女的?」
我們班上的才女瑞仙,終於回母校作育英才了。多年以後我遇到她,問及母校的近況,她不勝感慨的說:「已大不如從前了。如今,南女的學生和他校的學生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我想,那是因為她現在已列為師長,不免愛深責切,何況逝去的總是好的。我以為,那只是懷舊的心理作祟吧。以台南女中的優質學風,良好的傳統,年輕的一代必然會有更好的表現,更勝於往昔的我們。
記得當年,我們曾經頑皮的喊著:「人生幾何,學了幾何,不知幾何。」教我們幾何的鄭永言老師,徒手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好圓哪!惹得我們驚嘆連連。老師轉過身來,笑咪咪的告訴我們說:「有人說,如果你不用圓規,徒手畫一個圓,畫得越圓,人生就會越圓滿。」
真的嗎?我們在紙上拚命畫圓,多麼盼望能因此擁有圓滿的人生啊。而老師可以畫得這麼圓,想必人生是圓滿的吧?卻不知就在我們的筆下,那一個又一個的圓,也已圈住了我們如花的青春,成為記憶裡永恆的圓滿了。
原刊於:中華副刊(92年7月31日)
作者簡介:鄭頻,筆名琹涵。文化大學中文系、師大國文所畢業。現職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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