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姊囑我寫篇文章給學妹,想了很久要怎麼寫,甚至擬了幾種可能性,例如像心靈雞湯式的告訴學妹:不要害怕,要勇敢長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但隨即推翻自己的想法覺得,這不需要我說,南女畢業的孩子們都勇敢,覺得自己可與男子一較高下。甚至我該說的是不是:要學會後退,才能夠在適當的時機保護自己。這社會給個人的壓力太大了,別被逼急了而否定自己。
但每個人面對未來(及困境)本來就很難給一句忠告就能一體適用,好吧,決定放棄心靈雞湯或苦瓜排骨湯式的寫法。那要談談我自己畢業二十幾年都在做些什麼嗎?我個人的經驗重要嗎?更何況這是一個不循常規的,一般人難以認同的路徑,而現在也根本稱不上有什麼世俗所讚賞的成就,講我的歷程是要當反面教材嗎?但轉念一想,也許把這樣跌跌撞撞的故事說一說,能提供給學妹一些勇氣,讓讀者知道,即使一直不確定自己要什麼,還是可能在追尋(甚或迷途)的過程中得到未預期的收穫,而終點(甚至我也還沒走到)的奇花異卉值得期待。
我聯考考了四次,大學唸了十年才從歷史系畢業。曾經有一陣子我覺得我應該開重考補習班,廣告標語就是「念遍文法商,聯考難不倒」,只可惜很快就變成學測及指考,聯考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為什麼聯考考四次?因為我很會考試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唸什麼,所以考上中文系家裡覺得唸這會餓死而重考第一次,考上國貿系唸了一學期覺得追求存摺多幾個零實在不是我興趣而重考第二次,考上法律系唸到大三上因為太愛玩被二一而重考第三次。最後,我終於從歷史系畢業了(仍然是爸媽覺得這要餓死了的文學院)。時代的眼淚流下的是,三民主義我從申論題加選擇題滿分一百考到只剩選擇題,再考到滿分減半剩五十,最後一次考試已經不用考三民主義了。
但這十年白費了嗎?我也不這麼覺得,唸商學院時不管是課堂上的氣氛或參加的社團AIESEC(國際經濟商管學生會),我都感受到商業人士目標明確、講求效率的特性,這對我之後從事社會運動在思考及訂定策略上有很大幫助,我知道企業並不那麼純然拜金邪惡,績效管理與目標設定也不只是壓榨員工,甚至,有時候,徒勞的苦工是不道德的。而唸法律系時,強調邏輯與法理思考的訓練,讓我面對複雜難解的議題時不致畏懼,面對媒體對於許多社會案件的渲染時,不會隨著鄉民情緒起舞,也不怕公開聲稱我支持廢除死刑。而歷史,我到現在都還是學徒還沒出師的學門,改變了接下來十幾年我的人生方向。
大部分唸歷史的人習慣跟現實世界隔得比較遠,念茲在茲的是異時間(五十年前、五百年前甚至五千年前)異地(中國史、世界史)所發生的人事物。但我最後選擇研究的卻是戰後台灣史,這讓我與當下時地無法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而我所就讀的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更在台灣意識興起的時代背景下,這個世紀初在被視為黨校的政大成立。我進來後,積極涉獵也參與了許多史料的蒐集、整理甚至分析論述。於是我看待這個社會的眼光變得有些不同,當我走過中山北路,我會想起這以前是敕使街道,當我看到台北北門修復完成後門口站著穿越時空而來的王朝馬漢供人拍照,我會不禁失笑。
但我不只在意過去,也漸漸開始關注當代的議題,2008年陳雲林來台,馬政府不許會場及路上出現中華民國國旗,不少學生為了表示抗議集結在行政院前,這個行動及其後續抗爭後來被稱為「野草莓學運」,我在那裏開始了社會運動的參與。後來的反媒體壟斷、反國光石化運動、甚至2014年的反黑箱服貿運動及佔領國會行動。我都或深或淺的參與或觀察。而2014年之後的政治及社會氣氛變得活躍,人們渴望新政治的氣氛出現,我也參與了公民組合及社民黨的籌建,並擔任首任秘書長。直到2016年,我決定回鄉,又開始了一段新的旅程。
我參與發起,目前擔任理事長的台南新芽協會辦公室就在台南火車站旁五分鐘步程。台南車站,離開與回來的起點,20年前填聯考志願卡時,我只填台北的學校,想要離台南越遠越好,想去呼吸所謂自由的空氣。確實剛去的時候,脫離家庭與鄉里所帶來的各種束縛,台北的一切都新鮮、刺激、愉快。漸漸地在台北生活,你會知道這裡不是你的故土,租屋的社區大樓開管委會沒你的事,碗粿是白的,裡面沒料,上面還放菜脯,半夜生病掛急診,要嘛自己去,要嘛同學朋友陪伴你,但你還是可以慢慢的,好好的,習慣活在這裡。
接下來的20年,我跟大部分的南女畢業生一樣,讀大學、研究所、就業、談戀愛。台南成了我一兩個月回來一次的故鄉,回來大部分的時間待在家裡陪母親看隔了一個月還是接得上劇情的鄉土劇,偶爾北部的同學朋友來訪還得自己先上網偷做功課,看看台南又開了那些文青店,才能當好地陪。一直到開始接觸社運議題,關於家鄉的想念不再只是親人與美食。你會開始注意到安南區有個很大的環境事件叫中石化安順廠汙染案,歷時多年,戴奧辛汙染滲入土地與近海,導致居民多人罹癌,2015年一審法院判決中石化與經濟部要賠償新臺幣1億6800多萬元,全案還在上訴中。你會注意到還有很多案子正在抗爭,南鐵東移案當然是能見度最高的,但你知道,建造西港外環道有爭議嗎?你知道擁有豐富生態資源的沙崙農場有一群人正在努力守護嗎?於是你會開始理解,原來所謂家鄉的美好不是為了展演給觀光客看,而是能讓住在這裡的上一代、這一代、下一代,能夠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然而,在台北做社會運動的時候,議題相對是離地的,人與人的連結是以議題為中心,你不用擔心作這個議題會不會得罪鄰居甚至親族,你不會知道原來所謂利益糾葛會真實發生在你吃飯的桌上,可能是土地開發,也可能是產業特許,我像是書沒念好的學生急著在期中考前囫圇吞棗的快速經驗這一切,那些議題論述,那些原以為無須妥協甚至接近不證自明的「普世價值」,卻在我經營地方組織時經常感受到質疑,我還在思考怎麼做才好,而這是我現階段身在家鄉卻有時像是個「異鄉人」的習題。
這篇文章並沒有告訴學妹我如何一路走來終獲成功,甚至結尾還是疑惑未解的,但我以為這才是真實人生的面貌,在終點之前我們不確知這條路會走成什麼樣,而站在路程的中間點,我回頭想告訴17歲的自己,大概就是這句話:盡可能去追求各種想要的生活吧,追求這件事本身就極具意義,那些岔出去的小徑更是趣味與驚奇的所在。
作者為台南新芽協會理事長
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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