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境

文/郭素妙，72級


自小家貧，但在父母呵護之下，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只是在同學群中較為特出的是我始終身無分文，我沒拿過家裡零用錢，沒上過福利社，沒補過習，沒學過才藝，除了姨婆送的制服外，沒穿過新衣服；另外一種特出是家中始終做著小工藝貼補家用，而我的長假都是打工日，挖過蚵、做過玩具、黏過相簿。偶爾拿到獎學金，我總是直接交給母親，她是建築工地的工人，手上滿滿的厚繭。常在書上看到的：父母為了學費到處借貸的那種畫面，並沒出現在我的現實生活中，我想是他們特意不讓我看見，更完全不露口風。

直到那一天。我國二，早上有點遲起，還躲在半掩的房門後換穿制服，聽到準備出門的二姐聲音：「媽，今天要買公車月票。」母親急忙掏錢，二姐一陣風地走了。我聽到母親的自言自語：「哎！錢討了了，要去那裡跑錢買菜？」我怵然一驚，但只能不動聲色。母親推門進來，瞥見我，什麼話也沒說。

一腳踩進大人的現實世界，那是一文錢逼死一條好漢的世界，我才認清了自己的處境，知道自己必須更省儉，更不讓父母操心錢的事兒，我暗自立著誓。

國中畢竟是基礎教育，沒有太多額外開銷，一進入高中，才是痛苦的開始。我每天騎四十分鐘自行車上下學，由安平騎到台南女中，避免搭公車重蹈二姐覆轍。但班費、統一購書、統一製作班服，零零碎碎，在在需要錢。每一週開班會，我總出現在「還沒交班費」的名單中，這對自尊心極強的我而言是一大打擊。每天傍晚回家，我總在那家派報社前徘徊，舌間吞吐著毛遂自薦要送報的話語，但鼓不起勇氣。也曾想把痛苦轉嫁給母親，只要開口，我相信她會二話不說掏錢給我。但隨著金額的日漸增高，我國二時的自我立誓日漸折磨著。鼓舞勇氣的歷程，竟長達一個月！

那天，終於取得派報的工作。前兩天傍晚跟著前輩熟背路線，這天早晨四點多，我躡手躡腳離開家門，騎著腳踏車，開始送報。少少的一百餘份，我希望在母親六點醒來前送完。清晨很靜，但我很清醒、緊張、狂熱。努力記憶著路線，及每一家不同的置報地點：有的要放到廚房窗緣，有的要打開紗門放進去，有的是早起的伯伯會直接接手，大部份要小心翼翼地塞進信箱，而電影情節中美國男孩帥氣地呼嘯而過，把報紙丟擲在庭院中的畫面，好可惜，只有一家！

派報社一角，來源：網路資料

比計畫的時間晚回到家，心急如焚的母親，正瘋狂地找尋消失的女兒。看到我，雙手高舉，我反射動作地也舉手護著頭，忘了她已好久沒有打過我。原來她是要摸我的頭。她看穿我的誤會，心疼地一直撫摩著我的髮，說不出話。我指著菜籃中剩的那份贈報，說：「我出去送報紙了，上高中好花錢！」

逆境仍然是逆境，但有了努力，有了堅持，有了體諒，它就不再是逆境。

我用送報的錢買了畫架；擁有一個自己的小書櫃；而更重要的，我收穫了多少家鄉清晨的優美寧謐，四季更迭，還偷摘過一顆櫻桃哩！

我還是個窮高中生，沒拿家裡零用錢，沒上過福利社，沒補習，沒穿過新衣服。

首圖來源：網路資料

作者為台北建國中學國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