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美紅
高中的回憶,我記得的是一些瑣碎卻感覺美好的時刻。
我想到的畫面是高一教室外,花圃內長年青綠的麵包樹,傻傻長開深色大葉的姿態有點可笑。想到班上喧鬧不休的早自習,想到巡視班級途中,因鬧哄哄如菜場的教室,而停下來用力敲打門板的校長。
想到怎麼掃也掃不乾淨的欖仁樹,如何讓少女們唉聲嘆氣。得到解救的某日,歸因於養生風潮興起,坊間傳聞自然掉落的欖仁葉可熬煮治肝病,而讓滿地落葉供不應求,辛勤掃地之少女,得以消解怨念。
也想到金龜樹與鳳凰木。金龜樹不單校內有,距離校門口不遠處的南門路有最年長的行道樹。扭曲的樹幹與粗糙結瘤的樹皮,都讓它像極佝僂老人,但我們卻也沒想過要從它身上挖出金龜子,而年年火紅的鳳凰木則是行走於初夏日常的一抹豔麗色調。
或許還得加上幾株南國椰樹。
這些初始的植物回憶,還夾雜國文老師對於黃花風鈴木的驚嘆。
春天來臨的某日晨課,來自北部的年輕女老師,挺著懷孕大肚,甜美的笑著說,早上丈夫騎摩托車送她上班途中,驚見滿路上盛開的花樹。
東豐路上的黃花風鈴木,來源:網路部落格 |
「太驚人了!竟然有滿樹盛開的花。」是啊,一片葉子也沒有,只有滿滿的花朵,年輕女師的讚嘆,是因為前所未見的絕美風景。那時,16歲的我,只能在腦海裡揣想花的樣貌,因為從安平來到學校的路上,沒有那奇幻綺麗的樹種。
「好可惜,不過一個禮拜,花就要謝了。」女老師叨絮念著,怎麼也不敢相信花期短暫,「但這是什麼樹呢?」老師問起全班同學,無人知曉這瘋狂的春日花景,更別提樹的命名往往投射了人的想像。1992年,我所居住的南部老城,在紛擾的新聞與煩人的課業外,還有著因對樹的愛意而蔓延開的幸福感。
多年後,島內流行起春日追櫻、初夏看阿勃勒、秋日賞楓、冬日尋梅的小旅行,人們開始關心老樹,開始為城市裡的老樹編號造冊,為患病老榕吊上祈福卡,而在那之前,我們習於噤聲與默然,彷彿對周遭環境無感。
升上高二後,有日物理老師或許是為了讓昏昏欲睡的少女們提起精神,開始講起小時候吟漢詩的情況,「你們應該不知道,用台語吟詩才好聽。」「唐詩嗎?」我們腦海裡有了些許疑惑,看著台下懷疑的眼光,物理老師果真用台語吟起唐詩,聲調跌宕,語音古雅,「吟詩作對」該有的音樂性美感,的確把人驚呆。
「為什麼國文老師不教我們用台語吟詩呢?」八音台語之音調,更為準確的抓住音韻之昂揚起伏。學校裡,或許有用台語授課的數學老師,有極力讚揚母語詞彙生動的化學老師,但第一次聽到和藹的物理老師用台語吟漢詩,卻是讓人印象深刻,但吟了什麼詩呢?如今怎麼也想不起來。恍若記得,或許吟了「楓橋夜泊」之類的詩句,或許沒有,記憶不可考,但「風雅」卻已銘刻在青春的午後。
在17歲之前,我從未聽過優雅的詩。包含著對於母語「再認識」的感動,彷彿我從未知曉台語的真實面貌,過往經歷過的意識形態經常在貶低她,並蒙蔽了我對現實的認知,而這樣的認知也扭曲、否定了我所成長的風土。
甚而,否定了我。
我方初初體會我父一代,與子女溝通得用「國語」之哀愁。亦明白我外公外婆之流離遷徙之悲,都在於母語空間之喪失。然而,我們畢竟也透過教育,而重新尋找到自身的出處。
我也記得,90年代的言情小說與漫畫,如何填補蒼白的青春,在家政課本之下,總有一本羅曼史在傳閱,而就如「童女之舞」所描繪的,總有位俊美英挺的風雲人物深受女校學生愛慕。
在沒有網路、沒有第四台的青春裡,關於在課堂外的,比如華燈藝術中心放映的電影,多少滋潤了渴求藝術的心靈。而彼時的「南市青年」依然是當年文青最重視的刊物。我與死黨仍愛往二輪戲院跑,全美、今日,硬硬的木椅與大螢幕,場地陽春,卻收納最閃耀動人的青春熱血。
當然,還有一些關於台南人該有的「在地素養」,比如什麼是美食(走到哪都逃不過的話題),有錢人的低調該是什麼樣態(別小看學校工友人家可是億萬富翁),又或房屋能有幾進,天井、洗石子、磨石子等術語,彷彿也默默在參觀同學家後而有了概念。
或許是這樣的積累,高中三年,回想起來,殘存在腦海中的回憶碎片,如今竟也拼湊出別具意義的啟蒙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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