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頭頂在地板上

文/張惠媛，71級

你不曾回望，至少清醒時，清醒的世界裡有太多新人新事新挑戰，台北、紐約、北京、上海……你一直向前，走得有點太遠。回憶是一根繩索，繫住你，想把你往回拉，而你是一支射出去的箭。

 

你這樣以為。然後，你看到那個女孩，在台南東寧路老家。客廰裡媽媽、姊姊、弟弟，電視機開著，八點檔的連續劇，大家說著話，做著手邊的事，一片喧鬧。女孩瘦伶伶的，直直跪在冷硬的磨石子地，齊耳短髮，臉上有種嚴肅近乎虔誠的表情。她深呼吸，開始試探性地把身體往後仰，腰被折彎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照進眼睛。她閉上眼，再往後弓，感覺快要失去控制了，像一隻躺在地上攤開肚皮的狗，無能保護自己。四周的聲流有如流箭，有人經過時都像要擦撞到她，但她繼續向後仰，目標是把頭頂到地板。

這是高中運動會小會舞表演裡的一個動作，下腰。幾個班合在一起跳，編舞教練是兩個田徑隊的同學，身手佼健，腰肢柔軟。編的舞目是迪斯可，穿的舞衣是墨綠長袖運動上衣和白短褲。一切都是那麼新鮮。教練走起路來劍步流星外八字，髮尾有點不規矩的內捲外翻，不夾髮夾隨風飛揚，臉上那種瀟灑帥氣，讓她很羡慕，雖然她才是那個師長喜歡、成績好的乖學生。

教練叮囑大家要練習下腰。她的筋肉不柔軟，向前彎只能摸到小腿，向後彎也比別人吃力。每晚，她在家練習，發現挑戰不在於柔軔度，而是有沒有足夠的自信。同學們都在抱怨：根本下不去啊!

練舞時間幾乎都耗在等待。排著蜿蜒的長隊，她蹲坐在同學之間，教練跟各班助教在吵著什麼，同學在聊天或背誦英語單詞，閉目養神補永遠不夠的眠，她在心裡勾畫著表演的畫面，聽到觀眾拍手叫好。所有人一起做出一個動作，那動作便凝聚著極大的能量。刷！雙手平舉，刷！雙腳彈跳。她比誰都關心舞排得怎麼樣了?大家能跳得整齊嗎?還有那個下腰。

運動會終於到了，為期兩天。它就像是平緩河流裡出現的一個激流漩渦，所有人都掙脫了日常疲憊的慣性，眼睛亮了，腳步跳躍，全神貫注在運動會上，那是某個比賽，某個表演，或只是突然看見的樹木草地和野花，空氣裡飛揚的塵屑，嗡嗡亂鳴的聲流，還有顏色。原先的黑白服色被五顏六色的班服取代，操場四周圍起各班的休息區，搭起別心出裁的牌樓，有飛天的龍，威風的虎，貼著代表各班精神的大字。一個盛大的園遊會，一個從日常裡解放出來的派對。

她帶了一袋子的零食和飲料，背著家裡唯一的相機，新裝36張底片，在各班休息區閒逛，找朋友合照。只有特殊的活動和聚會才照相，照相本身就是一種慶祝和紀念。快門一按，身影定格，她和朋友們面對鏡頭時難掩青澀羞腆，對自己的模樣好壞全無把握，卻又十分好奇。

小會舞亂轟轟跳完，好像才開始就結束了，迪斯可本來就難整齊畫一，要大夥兒在操場上下腰，更像是異想天開。她無暇唏噓，大會廣播，要選手集合。她一個接一個參加了四百公尺接力、跳高、跳遠、跨欄，還有拔河，身體都要撕裂癱軟了。就跟研究自己的外貌一樣，她測試自己的體能和協調性，能企及什麼樣的高度、長度和速度？從裡到外，「認識自己」這最重要的人生課程，在運動會上暗暗進行著……

運動會結束了，照片沖洗出來，同學們紛紛登記加洗，說要永存留念。很快地，大家回到書堆考試卷裡；很快地，再沒有這樣的運動會；三十多年以後，所有的高中照片已不知散落何方。但是今天你還是看到了她。十七歲，跪在客廰磨石子地上，一臉虔誠，緩緩下腰，直到頭頂在地板上。那是個完美的拱橋，很多事沒有想像的那麼難。

首圖說明：2016年運動會207 212 215 216同學的演出
首圖來源：摘自Youtube截圖
作者為台大中文系、美國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所畢。作者現職作家，筆名為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