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路左轉建業街,以前,是條人車不多的巷路,若不是要去台南女中通常不會特意轉進去。街側房子不多,接近學校有些日本房舍,木門或鐵門漆成紅色,比人稍高的圍牆,倒插著碎玻璃。
建業街右轉,便是大埔街,這兩條街,簡直像是專為台南女中設的。每天清晨六七點,黑白制服的女學生,從這兩條街匯聚到校門口,會有教官站在那兒問早,看看服裝儀容,似乎有過幾個早上,校長特意到校門來看學生。那時的校長是石宛珠,印象中她總穿著旗袍,端端整整,朝會時間,她常提到儀禮,希望我們把頭髮梳整齊,側邊散落的髮絲,用髮夾夾好,女孩家,相貌乾淨很重要。
乾乾淨淨三年,論成績、行為,我都表現平平,沒參加過什麼值得津津樂道的活動或才藝,就連藝文性質的青年社也沒去。然而,高中畢竟是個重要的人生階段,台南女中的氛圍,畢竟還是有些點點滴滴,留在了我後來的作品裡。
比如,早期小說《霧中風景》設定的女校校園,記憶當然來自台南女中,帶著點漂白、壓抑與封閉的氣息,小說裡導師與女學生的故事,乍看之下,點到女校裡常有的性別模糊,但更想說的其實是封閉環境裡每個角色自我認識的欠缺。這篇小說,後來幾次被選為地方文學與青少年文學讀本,或許因為文中情況的確是過去校園的顯影。
乾乾淨淨三年,論成績、行為,我都表現平平,沒參加過什麼值得津津樂道的活動或才藝,就連藝文性質的青年社也沒去。然而,高中畢竟是個重要的人生階段,台南女中的氛圍,畢竟還是有些點點滴滴,留在了我後來的作品裡。
比如,早期小說《霧中風景》設定的女校校園,記憶當然來自台南女中,帶著點漂白、壓抑與封閉的氣息,小說裡導師與女學生的故事,乍看之下,點到女校裡常有的性別模糊,但更想說的其實是封閉環境裡每個角色自我認識的欠缺。這篇小說,後來幾次被選為地方文學與青少年文學讀本,或許因為文中情況的確是過去校園的顯影。
另一篇小說《虛構一九八七》,裡頭有個角色叫做韋老師,這是我特意保留了原姓。在我的南女記憶裡,確實存在過一個韋老師,有幾個早上,我看見他從建業街的日式房舍走出來,才弄明白那兒是學校教職員的宿舍。可是,他為什麼住在那兒?那些建築物裡的生活是怎樣呢?學校後門樹林街一帶也有宿舍區,周邊種植許多洋紫荊,那是台南女中的校徽。那些區域使我陌生又好奇,但總沒什麼機會接近,也沒聽師長們講起。
台南女中的韋老師與小說裡的韋老師,同樣都是教地理,我對他的記憶是個兒不高,頭髮直挺挺,夏天經常穿著那年代公教人員上行下效的青年裝,臉上掛著黑框眼鏡,鏡片後他眼神和氣,常常會對學生笑,講課的時候,斯文和藹,記憶裡似乎找不到他說重話或發脾氣的經驗。
現實校園裡的韋老師當過註冊組長,小說裡的韋老師管著圖書室,那是故事虛生,當然沒有謝彩文與圖書室職員黃先生的情節,也沒有韋老師送我《沈從文自傳》這回事。當時南女圖書室,設在校門左側建築物一樓,使用者不多,小書庫裡有舊的文學名著,混雜的五四思潮。我在這兒囫圇吞棗認識了不少民國人物,以及他們口中所講述的「經濟」,以至於後來在選填大學志願的時候對經濟系有著不符實際的人文想像。圖書室樓上,有幾間教室閒置,偶而我和同學被分到那兒掃地,從玻璃往內探,隱約可見匾額、獎杯、舊照片、舊制服,我猜那與學校的過去有關,可那時,誰能對歷史有興趣呢,何況過去總被鎖在那麼不舒服的角落,我們往往混水摸魚掃兩下就離開了。
若再談點別的,有《野地一九八九》這樣的小說,寫到同學之間的情誼。當時南女學生除了台南縣市本地,也有不少來自嘉義、高雄,我的高一好友甚至是遠從台東來的。《野地一九八九》寫到了當時南女還頗嚴厲的留級制度,城鄉經驗,以及被聯考分流的我們的人生。
南女畢業之後,我便離開了台南,絕少再進母校,亦不曾再見過韋老師。直到三十來歲以後,因為任職國家台灣文學館,斷斷續續回到台南居住了比較長的時間。我注意到這座城市有些變化,建業街口蓋了新建築,南門路、樹林街巷弄之間成了別有風味的住宅區。韋老師住過的那些日本房舍消失了,省南女改稱國立臺南女中,我不怎麼習慣,偶而路過學校,從外頭看,紅樓沒什麼變化,只是更舊了些,不過,聽說裡面蓋了新大樓,酸果樹不見了,有些秘密地道或政治犯校友的故事開始被人們討論起來。
我聽著各種說法,比對自己腦中稀薄的記憶,不得不說,我開始了解這個學校,實在是畢業之後的事。比如,原來樹林街的那片城牆是有典故的,原來紅樓已經蓋了那麼久,台南女中不僅走過中華民國,還走過日本國,我逐漸確定當年我掃地看見的那個老房間裡,一定有很多故事,很多文物。
今年,承蒙莫昭平學姊提醒我台南女中已經建校百年,當她問我可有什麼南女回憶的時候,我想起了韋老師,然而,試圖再多想些,卻發現回憶少得可憐。除了稀薄的課堂印象之外,韋老師是哪裡人?家庭如何?課堂外怎麼說話?什麼個性?我都不清楚,甚至連他的全名,我都使了點力氣才想起來:韋錦周老師(真希望我別記錯)。
在小說裡,韋老師被作為族群象徵之一,我試圖表現:民間角落,個人生命史,存在許許多多大歷史不能涵蓋的故事;作為一個人,善良和藹的品行,近身接觸常能感受,但在族群而言,就難免歧異,彼此誤會。這當然是後來的理解,時代變化,我們也長了年紀,多點智慧,才得以看清世界有層層結構,社會本就由各式各樣的人所組成。回望三十年前的南女校園,這些認知教育卻不能輕易啟動,校園生活力求平靜無波,酸果樹下跳土風舞,網球比賽、射箭校隊,英語話劇表演、美姿美儀小姐選拔,宛若伊甸園。
說句老話,如果時光倒流,我希望有機會多了解當年的韋老師,也希望他們對我們願意多做些認識,總之是,彼此之間不要那麼隔閡。說來,可能也不只韋老師,還有上過國文課的沈韶榕老師,待我親切的曾娟枝老師,葉麗容教官,以及,其他經常碰面卻無所知悉的體育組長、主任教官……,我不願計算時間過去,韋老師如今可能多大年紀?因為這一算,人生的答案恐怕令人無言,當年他看起來就已經是五、六十歲的模樣了。
昔我往矣。時代讓許多人彼此錯過,甚至彼此傷害。幸好還有文學這個形式可以一層一層梳理,留下人與人間細碎的善意,如同楊牧寫起戰後初期花蓮學校的回憶那麼動人。
首圖說明:虛構一九八七 台灣文學獎 作品集封面
首圖來源:三民網路書店
作者畢業於台大經濟系、東京大學總和文化研究科。曾任職誠品書店、台灣文學館籌備處、成大台文系,現專事寫作,曾獲無數文學獎,出版有《翻譯者》、《文青之死》、《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等書。
作者畢業於台大經濟系、東京大學總和文化研究科。曾任職誠品書店、台灣文學館籌備處、成大台文系,現專事寫作,曾獲無數文學獎,出版有《翻譯者》、《文青之死》、《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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