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適逢台南女中建校九十九年校慶,為籌備99年及即將來臨的百年慶祝活動,校友會動了起來。我應時任校友會總幹事的國文教師蕭夙雯之請,參與整理老照片。
審視著這百年來的相片記錄,驚訝於百年前即有的清晰畫質;這其中完全展現了日治時期教育工作者認真的態度:即使只是學生的活動,依然以性能優異的相機,翔實記下。
翻閱著一張張老照片,頓覺腕底生風,手下翻出的是:一個保守封閉年代的知識少女群像,及其生活面貌。讓我們來看看其中的一些紀錄:
編號J150513旅遊手冊,內容是「登山」
「七月十一日登山隊一行台南駅出發」
「七月十二日十一時半降雨」
「七月十三日午前六時三十分鹿林山莊出發」
「七月十三日正午頃途中難所之何,無事,元氣」
「斷崖上」
「零下二度 寒中登山隊一行 万歲」
「新高下山途中,山崩」
端正秀逸的小楷記下照片拍攝的場景;照片上,女學生頭戴斗笠,著西式便服、大衣,手持長棍,由日本老師們帶領登上新高山〈今之玉山〉。
根據竹中信子〈這位標準灣生〉所著「日本女人在台灣 ——日治台灣生活史」一書中「大正篇」的記載,高中女學生登新高山活動,始於台北高女,繼之是彰化高女,彰化高女後10天,即是台南二高女。書中還特別紀錄是三位老師帶領十名學生。
這樣的學生登山活動,即使在今日亦幾乎不可能,更不必說百年前那樣一個裝備、補給應該都很簡陋的年代,會遭遇甚麼樣的阻力與困難?著力推動這活動的台北女高秋吉校長,就曾面對學生家長如是的反駁:「我們要求的是以女學生安全為第一。旅行這類活動有一定危險,你們真是愛多管閒事。高女的學生畢業後會嫁給中等以下的人當妻子,出嫁就要從夫,生活狀態端視丈夫而定。絕對沒有必要把自己當作社會的一份子共同生活。校外教學的效果,不過是教育家誇大妄想罷了。」
一段話道出了當時社會對女性價值的菲薄。「登新高山」對教育工作者與女學生而言,是一個全新的挑戰,但也是新里程碑:宣示女性的體能與意志可以擔負社會重任,而教育工作者也願意承擔風險,協助完成夢想。攝於斷崖上、攻頂、及崩壁小徑旁;無懼的神色,淡定的姿態,務必記錄下豪舉壯行的觀念,在今日來看,仍令人敬佩萬分。
竹中信子也說,在那個時代所標舉的「賢妻良母」是:勉強把婦女塞進一個狹小、低矮、陰暗的地方,不需要知道事理,不需要思考,而且甚麼也不能做,卻要求她做男人的後援,生一個天才偉人。
那麼,這些照片中的女子,就堪稱是新時代女性。固然,能就讀二高女,也大多是富商或仕紳之女;但是願意走出閨房,追求新知,嘗試讓自己的人生可以有不同視野與機會。這樣的大家閨秀:內心隱藏著豪情,以堅定的步伐走出屬於他們的世界。
何況,也並不是所有有機會受教育的女子都有這般毅力;從事台灣人教育工作超過20年的久芳登志女史,回顧當初執教情形,曾說:「本島慣例是中等階層以上婦女幾乎不出深閨,即使來上學的年輕小姐也是出席一天,缺席四、五天,為了鼓勵他們出席,我可以說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每一個時代也偶而會有一、二位令人眼為之一亮的膽識女子,然而,他們大都如浩瀚星河中極少數發光的星辰,無法照亮夜空;證明了他們曾經存在,卻未必能帶起一個新世代。二高女,這一群想要掙脫舊框架的台灣女子,就真的為女子能受高等教育寫下了新頁。
再看這張照片:「大正十三年 第一回運動會」
竹中信子書中說:「有較多本島學生的台南的二高女在大正十三年十一月七日首次舉辦了運動會,打破本島女性跟運動無緣的藩籬。」
二高女的學生運動會,是被堂而皇之記載在日治台灣生活史的盛事。我們在無意中,發現了歷史證據;這不只是有圖有真相,是一直不知我們的前輩學姊們曾經怎樣創造了歷史。
「第一回音樂會 大正十三年十一月 重唱 晚鐘」
「昭和七年 體育演習會」〈挑選體育好手,在來視察的日本官員面前做體育表演〉
「昭和七年 庭球選手」〈這是選手合影,庭球即今之網球〉
昭和七年,庭球選手合影,庭球即今之網球 |
大正十三年,是二高女歷史上很重要又耀眼的一年,幾乎寫下了女子教育的新紀元。而整個大正年間,全台公立高等女學校21所;這些女學校的音樂會、成績發表會、英語學藝會、女兒節、校內網球大會、畢業典禮或升學等訊息,也一直被媒體報導。
我們看著這些老照片,驚佩前輩學姊們的允文允武。他們其中,很多後來是各行各業不同領域的菁英;即使走入家庭,也因為曾經如是被鍛造教育過,相夫教子自然有其不一樣的視野與角度。
掩卷而歎,我們何等慶幸活在今日,呼吸到的是自由平等的空氣。兩性平權,受教育、工作機會、社會地位都不再受壓抑。抬頭看看朗朗晴天,當展翅翱翔不只是夢想,怎樣活出自己應有的價值,就是我們努力的目標。對世界而言,我們不只來過,而且要留下可茲紀念的足跡。
作者為師大國文系畢,家齊女中退休教務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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